昨夜亥时正听见田府那边有动静,像是拉重物的车轱辘响。可等他披衣出去,只瞧见田府大门关得严丝合缝,连个鬼影都没......"
"够了!"张希安厉声喝道。
李二突然跪了下来,皂隶服膝盖处蹭到地上的血渍,"大人明鉴!小的今日去了南头赵木匠家,他说昨夜亥时三刻正听见田府大门响,像是有人抬着什么重物进去。可等他披衣出去看,大门又关得严严实实。再后来......"他喉头哽住,"再后来就听见哭声了。"
"重物?"张希安眯起眼,"莫不是田家自己人抬的?"
李二摇头:"田府下人今早都跑了,小的去的时候,灶房里还剩半锅没煮熟的粥,锅底结着层黑垢——像是连着熬了三夜。"
张希安突然转身,袖中带起一阵风,吹得烛火忽地一暗。他盯着李二发颤的睫毛,声音缓和了些:"你方才说仵作......"
"回大人!"李二猛地抬头,眼眶发红,"县里的老仵作姓周,三年前他娘犯了咳喘,周仵作拿不出药钱,就跟田家借了十五两。田家的算盘珠子崩脸上了——二分利,每月初一送利钱,说好了第二年二月二龙抬头那天连本带利还清。"
"二月二?"张希安嗤笑一声,"那老东西的娘可是没到二月二就没的。"
李二一脸严肃地再次跪在地上,然后用额头狠狠地撞击地面,发出“砰”的一声闷响,仿佛要将这一跪的诚意传递给对方一般。他抬起头,眼神坚定地说道:“确实如此啊!就在周老夫人咽下最后一口气的那一天,田家的那些护院们就像一群饿狼一样,堵在了周家门口,嘴里还叫嚷着‘欠债还钱,天经地义’。可怜的周仵作,他把家里所有能当的东西都拿去当了,甚至连床板都拆下来卖掉了,好不容易才凑够了十二两银子。可田家的人却根本不满足,他们拿着算盘,噼里啪啦地一阵乱算,结果算盘珠子都因为用力过猛而崩到了脸上。最后,他们算出的数字竟然是二十二两!”
"寒冬腊月的,周家连副棺材板都买不起。"李二的声音发颤,"周仵作跪在雪地里求了三天,田家才松口——让他把闺女卖了。那闺女才十三岁,跟着个走江湖的戏班子走了,至今没信儿......"
"所以周仵作不肯来验尸?"张希安突然抓住供桌边缘,指节发白,"就是因为他闺女被田家逼上绝路?"
"小的不敢妄言。"李二抹了把脸,"只是前日小的去请周仵作,他蹲在破屋子里补仵作的围裙,针脚歪歪扭扭的。小的提'验尸'两个字,他突然把剪刀往桌上一摔,说'田家的血,我不验'。"
张希安沉默片刻,突然甩袖道:"备马!去周家!"
"大人!"李二慌忙拦住,"周家在城南破庙边上,夜里不太平......"
"不太平?"张希安扯了扯官服的前襟,露出腰间的鱼符,"黄白县的仵作,是朝廷任命的。田家的那些个臭鱼烂虾敢拦,就让他们尝尝王法!"
话音未落,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。一个小捕快喘着气跑进来:"大人!周仵作......周仵作自己来了!"
众人循声望去,只见院门口立着个佝偻的身影。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短衫,腰间系着块补丁摞补丁的围裙,左手攥着个布包,右手背在身后,指节因用力泛着青白。他的脸隐在阴影里,可那双眼睛——张希安在公堂上见过无数次这样的眼睛,是被人踩进泥里又挣扎着爬起来的狠劲。
"周仵作。"张希安迎上去,声音放得平和,"辛苦你了。"
周仵作没抬头,布包"啪"地落在供桌上,里面滚出个锈迹斑斑的算盘。他终于抬起脸,月光透过院墙上的破洞照进来,照见他眼角的伤疤——那是那年冬天,田家护院用算盘珠子砸的。
"大人要验尸?"他的声音像砂纸擦过木头,"行。但我要先看看田家老爷子的尸身。"
张希安点头:"自然。"
周仵作突然抓住他的手腕,力气大得惊人:"大人今日若是不能睁只眼闭只眼......"他的指甲几乎掐进张希安的肉里,"就当我今天没来过。"
张希安望着他发红的眼尾,突然笑了:"周仵作,年前你娘咽气前,攥着你的手说什么?"
周仵作浑身一震,松开了手。
"她说'别学你爹当仵作,这行当苦'。"张希安轻声道,"可你还是当了仵作。为什么?"
周仵作望着院中的薄皮棺材,喉结动了动:"因为......"他突然抓起供桌上的算盘,"因为总得有人替死人说句话。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