经蔡孑民一番简单讲述,太渊才清楚那位黄侃黄季刚原本是位老革命了。
“季刚先生早年便投身反清大业,是同盟会的老人了。”
蔡孑民语气中带着追忆与肯定。
“尤其是在清宣统二年,也就是1910年,他深入在两湖一带演讲宣传,为唤醒民智、积蓄力量立下过汗马功劳。”
“说来有趣,”蔡孑民微微一笑,“那一年他结交的,文人学者不多,反倒是绿林好汉结识了一大帮。因为他在家中排行第十,彼时江湖上的朋友,见了他都敬称一声黄十公子。”
太渊闻言,略感诧异,道::“既然有此等资历与声望,推翻清廷后,这位黄十公子应该在仕途上平步青云才是,怎么如今转而潜心学问,投身于这学界之中?”
蔡孑民轻轻叹了口气,镜片后的目光变得有些深远:“此事说来话长,究其根源,或可追溯至他十年前写就的一篇《哀贫民》的文章。不知太渊先生可曾读过?”
太渊摇摇头。
蔡孑民沉吟片刻,道:“那篇文章里有这么一段话:“宁以求平等而死,毋汶汶以生也。事之济,贫民之福也。若其弗济,当以神州为巨冢。”只是推翻前清后,他看当今只是新瓶装老酒,换汤不换药,愤慨之下,从此不问政治,这才专心于学术研究。”
虽然蔡孑民没有展开说,但太渊已然听懂了。
说白了。就是了一位理想主义者从热血沸腾到心灰意冷的历程。
从黄侃那篇《哀贫民》就可以看出,这位黄十公子追求的不只是推翻前清,他渴望的,是一个真正平等、民主的新社会。
然而,清室倾覆之后,他眼见许多前清旧官僚,摇身一变,成了民国新官员,往昔的革命同志中,也有人对此妥协,甚至有的人沉溺于高官厚禄……
理想与现实之间,令人不免感到幻灭。
太渊轻声道:“如此说来,这位黄十公子,倒是一位性情中人。”
“是啊,”蔡孑民颔首,语带感慨,“确是性情中人,恰如其字“季刚”,宁折不弯,不愿随波逐流,亦不肯屈心抑志。”
沉默片刻。
蔡孑民话锋一转,不再继续这个略显沉重的话题,转而关切地询问。
“这些旧事暂且不提。太渊先生初至北京,不知可有落脚之处?若尚未安顿,我或可代为参详。”
太渊坦然道:“还没寻得,正要请教蔡先生,不知北大的讲师教授们通常住在何处?”
“北大的讲师教授,大多散居在附近胡同。”蔡孑民如数家珍,“东城一带,如北河沿、景山东街、三眼井胡同、缎库胡同,皆有同仁居住。西城之地,如地安门、南池子、西单手帕胡同等处,亦有不少。环境都还算清幽便利。”
他一边说,一边心中已想好,太渊先生初来乍到,盘缠想必不丰,若遇到合适的住处,自己便先以个人名义垫付上租金,莫要让这位贤才为俗务烦心。
“要不这样,我现下便陪先生去走走看看?”
太渊含笑婉拒:“蔡先生校务繁忙,岂敢过多劳烦。这点小事,我自个人儿先随处逛逛看看便好,也正好熟悉一下这京城风物。”
蔡孑民见他态度坚决,且气度从容,确是不像会为俗务所困之人,便不再坚持,只是又叮嘱了几句寻访住所的注意事项,约定好明日再会,办理委任事宜。
…………
太渊逛了半天,决定在琉璃厂附近的西北园落脚。
琉璃厂是北京外城著名的文化街,以售卖书籍、笔墨纸砚、古玩字画而闻名,这里书肆林立,文化氛围浓厚,太渊一路上看到许多学者、文人流连。
正行走间,太渊眼角余光瞥见个其貌不扬的瘦子,短脖短腿,静立时如同墙角的影子。
忽然,那瘦子动了。
步履飘忽,如一道灰烟儿,悄然贴向一位身着西装的男子。
虽然只看到背影,太渊却一眼认出那正是钱玄同。
而这瘦子的步法让太渊立即断定,这是个惯偷。
因为偷窃的首要技巧,是模仿他人节奏。
如果与他人节奏保持一致,他人就不会有警觉。
而在街面上接近一个人,要按照对方的迈步节奏,对方的身体如何晃动,自己也要跟着如何晃动……
瘦子浑然未觉自己也被盯上,如影随形般紧贴钱玄同身后。
他最爱对这般西装客下手。
因为这种人追求时髦,钱包都放在西服裤子的屁股后边口袋里,口袋没盖,上边露着钱包窄窄一道边儿。<