浑身冷汗,脚底那些黑麦粒的存在感变得无比清晰,像是在烫。
其他的人,梦境则带着他们各自最深的恐惧和愧疚。
负责抬棺的一个汉子,梦见自己一直在崎岖的山路上走着,肩上抬着的薄棺越来越重,压得他脊梁都要断了。
他喘着粗气回头,却现棺盖不知何时滑开了一道缝,阿七正从里面静静地看着他,眼睛像两个黑窟窿。
他吓得想扔掉棺木,却现自己的手像是长在了杠子上,甩脱不开。
最后,棺木重重落地,里面涌出的不是阿七,而是汩汩的、粘稠的黑水,瞬间淹没了他的脚踝,黑水里浸泡着无数腐烂的麦穗。
负责挖坑的那个年轻人,则反复梦见自己掉进了那个他亲手挖出的土坑里。
泥土从四面八方涌来,要将他活埋。
他拼命挣扎,向上爬,却看到阿七站在坑边,面无表情,一锹一锹地将泥土铲下来,落在他脸上、嘴里。
那泥土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和麦子腐烂的气息,他无法呼吸,无法呼喊,只能在无尽的窒息感中绝望地等待被彻底掩埋。
就连那些只是跟在队伍后面,沉默地看着的村民,梦境也毫不留情。
有人梦见自家的灶台里,煮出来的不是粥饭,而是翻滚着的、漆黑的麦粒和蠕动的蛆虫。
有人梦见夜里推开自家屋门,看到阿七就坐在堂屋的椅子上,背对着他,等他颤抖着走过去,阿七转过头,脸上没有五官,只有一片平滑的、惨白的皮肤。
每一个梦,都精准地戳中了做梦者内心最脆弱、最不敢面对的那一部分。
阿七的形象在梦中并不总是张牙舞爪,很多时候,她只是静静地站着,看着,或者重复着某个简单的动作,但那种冰冷的、无处不在的注视感,比任何狰狞的鬼怪都更让人毛骨悚然。
白天的村庄,因此变得更加怪异。
人们顶着浓重的黑眼圈,眼神涣散,精神恍惚。
稍微一点动静——比如一只猫跳过墙头,或者一阵风吹动破旧的门板——都能让一个成年汉子惊得跳起来。
食欲普遍消退,看着碗里本就稀薄寡淡的粥饭,总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梦里那些腐烂污秽的景象,一阵阵反胃。
脚底的那些黑麦粒,依旧顽固地存在着。
人们试过用热水泡,用刷子刷,用刀片刮,但它们就像是焊死在了皮肤上,或者说,像是从自己身体里长出来的一样,纹丝不动,抠扯时带来的尖锐痛感,清晰地提醒着它们的存在,以及它们所代表的含义。
栓子的情况时好时坏。
好的时候,他只是呆呆地坐在炕上,眼神空洞,嘴里念念有词。
坏的时候,他会突然狂,撕扯自己的头和衣服,出野兽般的嚎叫,力大无穷,需要两三个汉子才能勉强按住。
他的儿子被彻底吓坏了,整天躲在邻居家,不敢回去。
李老根迅地衰老下去,原本只是佝偻的背,现在几乎弯成了九十度,走路都需要拄着根木棍。
他脸上的皱纹更深了,眼窝深陷,里面只剩下疲惫和恐惧。
他不再试图主持什么,也不再说什么“祖宗规矩”
,大部分时间,他只是一个人坐在自家门槛上,望着村东头那棵银杏树呆。
那棵银杏,成了整个村庄无法忽视的、活着的恐怖。
它枝头的那些“人眼”
果实,在几天内,似乎变得更加饱满,颜色也愈深沉,从橙黄转向一种带着暗红的、近乎淤血的色调。
裂开的果实越来越多,那些裸露的、湿漉漉的“眼仁”
,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,在夜风中微微颤动,仿佛真的在眨动,在窥视着村庄里生的一切。
没有人敢靠近那棵老树,连它周围几十步的范围,都成了无形的禁区。
祠堂也无人再去祭扫,香火断绝。
一种缓慢的、无声的腐烂,不仅仅在梦境里,也在现实中,开始在李家坳弥漫。
不是尸体的腐烂,而是人心的腐烂,是秩序的腐烂,是希望的腐烂。
人们被困在了这场由他们亲手制造,却又无法理解、无法摆脱的噩梦之中,等待着那不知何时才会降临,却又仿佛随时会到来的最终审判。
五
阿七感觉自己像是在一条很长、很黑,没有尽头的隧道里漂浮。
没有光,没有声音,甚至没有冷热的感觉。
只有一种无边无际的、沉重的包裹感,从四面八方挤压着她,像是浸在粘稠的、凝固的墨汁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