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雪后初晴,阳光艰难地穿透稀薄的云层,将清冷的光洒在银装素裹的山林上。
我并未远离,只在一株覆满积雪的古松枝桠间悄然蛰伏,远远望着那座破庙。
约莫半个时辰后,那扇破败的木门被推开。
书生走了出来。
他换了一身同样浆洗得白、打着补丁的青色布袍,肩上厚厚地裹着几层粗布,脸色依旧苍白,但眼神已恢复了清亮,步履虽缓慢却还算稳当。
他站在庙门口,迎着寒风,深深吸了一口气,目光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与感激,缓缓扫过寂静的雪林。
他的视线在我藏身的方向停留了片刻,似乎带着某种探寻。
我屏住呼吸,将气息敛至最低。
他最终什么也没现,只对着空寂的山林,对着破庙残破的观音像方向,极其郑重地、深深地作了一揖。
然后,他转身,背起那个破旧的竹书箱,拄着一根临时寻来的粗树枝作为拐杖,一步一顿,艰难却坚定地朝着山下被积雪覆盖的、通往尘世的小路走去。
雪地上留下他一深一浅的脚印,孤独地蜿蜒向远方。
那道清瘦的身影渐渐变成一个模糊的小点,最终消失在山路的拐弯处。
他走了,带着我的妖力暖流和他自身的顽强,走向他该去的烟火人间。
而我,依旧留在原地。
古松枝头的积雪被风吹落,簌簌掉在我背上,冰冷的触感让我微微一颤。
破庙里残留的暖意、指尖残留的墨香、鼻尖残留的血腥……以及那双清亮眼眸中纯粹的痛楚与微弱的希冀,却如同烙印,深深镌刻在心头。
千年修炼筑就的心防,似乎在那场风雪破庙的相遇里,被悄然凿开了一道缝隙,一种名为“牵念”
的情绪,如同初春的藤蔓,沿着这道缝隙,不受控制地悄然滋长。
那缕属于他的暖意,成了我千年孤寂里,唯一的光。
我悄然下了古松,循着他离去的方向,远远望着。
风雪已停,山林寂静无声,唯有他踩在积雪上出的“咯吱、咯吱”
声,规律而清晰地传来。
这单调的声音,听在耳中,却奇异地抚平了我心湖的波澜。
山脚下,一条结了薄冰的小河蜿蜒流过。
一座简陋的石桥横跨其上。
过了桥,便是一处依山而建的小小村落。
几十户人家,低矮的茅屋土墙,屋顶覆盖着厚厚的积雪,几缕灰白的炊烟在清冷的空气中袅袅升起。
村口立着一株巨大的老槐树,虬枝盘曲,挂满了晶莹的冰凌,如同披着水晶铠甲。
书生在一间最为破旧的茅屋前停下脚步。
那屋子墙皮剥落,柴门虚掩。
他推门进去,很快,屋内传来一个老妇人惊喜交加、带着哽咽的呼唤声:“砚修?我的儿!
你可算回来了!
这大雪封山的,娘担心死了!
肩头这是怎么了?”
“娘,无事,路上摔了一跤,被树枝剐蹭到了,已经好多了。”
他的声音温和而平静,听不出丝毫在破庙中濒死的绝望。
他在安抚他的母亲。
我隐在村口老槐树后浓重的阴影里,静静听着茅屋内传来的、模糊却充满烟火气的絮叨声。
米粥的香气,柴火的噼啪声,老妇人絮絮的叮咛,书生温顺的回应……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,构成了一幅我从未真正理解过的“人间”
图景。
接下来的日子,我如同一道无形的影子,徘徊在这个名为“清溪”
的小村附近。
白日里,他或是在那间破旧的茅屋窗前苦读,清瘦的脊背挺得笔直;或是帮年迈的母亲劈柴、担水,动作虽因肩伤而有些迟缓,却一丝不苟。
每当这时,他母亲总会倚在门边,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心疼又欣慰的笑意。
偶尔,他会去村塾教几个稚童识字。
简陋的屋子里,孩子们清脆的读书声和他温润的讲解声传出。
阳光透过破旧的窗纸,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,给他苍白的肤色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。
那一刻,他眼中的光亮,竟比破庙那夜求生时更甚。
我常常寻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,远远地望着。
看他因解出某个难题而微微扬起的唇角,看他为母亲揉捏酸痛的肩膀时低垂的温柔眉眼,看他傍晚时分,坐在屋前的小凳上,对着西沉的落日默诵诗文时那宁静的剪影。